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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节日搬运】中元节●戚顾 飘灯志(上)by朱未白

1非人非鬼

他不是人,他也不是鬼,他是聻。人死为鬼,鬼死为聻。

他死在二十七岁那年,死得很惨,尸骨不全,被人剥皮剖心,挫骨扬灰。他不是好人,短短的一生杀人如麻,恶贯满盈,所以虽然死得很惨,但并不是枉死鬼。受尽了无尽苦痛之后,他的灵魂飘荡出了躯体,像所有该死而死的鬼魂一样上了黄泉路、过了鬼门关、爬了望乡台、照了轮转镜。

轮转镜就在轮转路的边上,高不见顶,是一块通天彻地的大水晶。它能照出人一生的善恶是非、功德罪孽,然后以此为据,裁定鬼魂入六道轮回。

他站到轮转镜前,很清晰地看见了自己从生到死所经历过的一切过程,这些影像飞快地在镜中轮过,亿万斯画面如弹指一挥间。

虽然时间很短,他却好像重过了一生,冰冷的心头忽然炙热了。他的一生是失败的、作孽的,但即使如此,他仍然感到了生之留恋与死之可怖。他想着,如果能够再来一次,自己一定能做得更好,不会留下如此多的遗憾和悔恨。

司职轮转镜的鬼使看见他的心口冒出一缕红光,阴阳怪气地道:“嘿,不想死啊?”

他从来没跟鬼打过交道,如今见了鬼使的面,觉得此“鬼”除了长相狰狞、绿牙蓝脸之外,并不怎么稀奇。

他活着的时候一向有点无法无天,此刻就微微冷笑,很清晰地回答了一句:“当然!”

鬼使嗤嗤怪笑,声音好像母鸡下蛋,是一种非人间的、滑稽的恐怖。

“晚了!”他只说了这么两个字,接着用力一搡,将他搡去了三生泉。三生泉旁边熙熙攘攘,很多鬼魂照过了三生泉之后都大彻大悟地走了。三生泉能照出人的前生后世,知道了前世的因,自然不会再为今世的果而疑惑,而知道了后世的果,也不会再为今世的因发愁——横竖照过三生泉就去要喝孟婆汤,什么也不会记得。彻悟即缥缈。

他也在三生泉里照了照。

他的前世是个大家闺秀,未过门就死了丈夫,他守节一生,成了本地最出名的节妇,光宗耀祖,获得了朝廷三次旌表,连他的家乡也因此得名节妇乡。

这实在是索然无味、让他丝毫也提不起兴趣的前生。

他再照。

三生泉水清澈见底,他在水底看见了自己晃悠悠的影子。

他看自己的影子看了很久,直到被等得不耐烦的其他鬼魂一鼓作气地挤开,他才讶异地发现了问题——他没看见自己的后世!

他转头想找鬼使问一问,然而被鬼魂们拥挤着、挟裹着,他不由自主地往前走,一直挤到了奈何桥边。

他惊讶地看见了一条倒吊的河。

奈何桥是桥在下而水在上的,忘川水如一道巨大的水帘悬挂在桥上,鬼魂们依次从水帘中走过,走过之后他们的影子变得逐渐稀薄,终至消失不见。

他毛骨悚然,怀疑那些鬼是魂飞魄散、彻底消失了。他奋力从鬼群中挤了出来,回到了轮转路边。

鬼使正用铜铃般的大眼盯着他,脸上肌肉扭动,表情类似于笑。

他正要开口发问,鬼使忽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啸,“晚了!”

伴随着他的尖啸,平整如官道的轮转路忽然裂开,仿佛一张巨嘴,瞬间吞没了他。

他堕入了地狱。

他在地狱里待了很久很久,久到他忘记了一切。忘记了生平、忘记了姓名,到最后,他忘记了自己曾经为人。他在绝大部分时候是或完整或分散的一堆肉块,在寒冰中、在毒火中、在刀山中、在剑树中,处处都有他。他已经完全没有意识,唯一的意识是痛苦。痛苦无穷无尽,永无间断。

不知道过了多少时日,忽然有一天,狱门大开,地藏王菩萨法驾光临。毒火暂熄、刀山暂平。地藏王心怀悲悯,念了一段往生经,经文化作圣洁之白光,笼罩了整个地狱,所有被光芒普照之鬼,皆得以超拔出了苦海。他们像一大团丑陋的蛾子扑向光芒,在光芒最盛处渐次融化,化为一大蓬烟雾袅袅而出了地狱。

烟雾出了地狱之后逐渐变成丝丝缕缕,每一丝每一缕都各自远去,只剩下了最后一丝。

这一丝轻烟淡得几乎透明,它被地狱口的业风吹得摇摇晃晃,吹过了轮转路、吹过了鬼门关,吹到了阴阳界。

一入阳界,这缕轻烟立刻就消失了。消失之后,白灼灼的月亮底下,逐渐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,人影透明如风,飘荡如风,站不住、立不起,而是像水草一样东摇西摆,最后挂在了一棵树上,不动了。

这就是他。

他仍然没有意识,而冰凉的月光最初于他也是一种酷刑。后来他慢慢有了感觉,感觉到气流与光线、温度与声音。他的*曾在无穷时间里一次次碎成齑粉,他花了很久的时间才重新有了身体的感觉。

他开始有了一些简单的思维,并且知道自己是鬼。

鬼的日子是不好过的,一阵风吹过就如同万箭穿心,一滴露水能让他落入寒冰地狱,一点火光能让他如同烈焰*,痛苦到不可言喻。

鬼也会生长,他一天天生长,增加了“重量”,终于能够在地面行走。地上的砂石尘埃硌着他的脚,让他走在了一条火焰路上。

火焰路没有尽头,因为他不知该往何处去。他混混沌沌地、迷迷茫茫地,又痛苦万分地挨着,挨不是等,而是一种毫无目的的挣扎,是无尽的黑暗与冰冷。黑暗与冰冷让他痛苦,而阳光与温暖又让他消亡。

他不知道希望为何物,所以也没有失望与绝望。他挨着挨着,忽然有一天,他发现自己挨不下去了。因为别的鬼找上了他。鬼也是欺软怕硬的,何况能在人世游荡的鬼都是戾气极重的怨鬼厉鬼,他像一只羊羔落入狼群,很快就被一群恶鬼给分而食之。

鬼也是会死的。地狱中的鬼无论怎么熬炼也不会死,可是出了地狱就不一样了,弱鬼只是猛鬼的食粮,猛鬼吃的鬼也多,力量也就越大。

他又死了。

这回死不同,因为他十分不甘。他辛辛苦苦才练出可以行走的鬼体,一万分地不愿意被鬼吞噬。他的怒气和怨气凝聚了他的精魄,让他在鬼体消散之后再一次成了形。

再次成形之后,他发觉自己有了变化,他不再觉得寒冷,也不再觉得黑暗。他已与寒冷黑暗融为了一体。他是冷中之冷、暗中之暗。

他不再是鬼了,他成了“聻”。聻是比鬼更透明的魂气,聻怕鬼如同鬼怕人,然而鬼怕聻也如同人怕鬼。聻比鬼更阴,本来不是鬼的对手,但因为成聻之鬼都有一股悍然之气,所以精魄往往比鬼更坚凝。

他就是一只凶悍的聻。

阳世人不见鬼,阴世鬼不见人,而无论阳世和阴世,聻可见一切,而一切都见不到他。

他欲望惊人,胆量惊人,意志惊人,不但不为自己的新身份所苦,反而毫不犹豫地、凭着本能踏上了食鬼之路,他没有是非、不分好歹、毫不惧怕、全无魇足。短短数年间,他令无数鬼魂闻风丧胆。他比鬼更凶恶、比鬼更狡诈、比鬼更残忍、比鬼更可怕。他所过之处,荡平一切厉鬼凶煞,能叫天变色、月无光、鬼夜哭!

他非人非鬼非妖非魔,六道轮回中已没有他的记录,他成了这天地间自由自在的一股阴气。

某年某月的某一天,他因吞噬了太多的鬼气而饱涨难耐,不得不登上山峰,对着明月凝神炼气——他本能地懂得了修炼之道,晓得光吞噬鬼魂是不够的,还得把充盈全身的鬼气加以锻炼,以便壮大自己的精魄,使自己更加强大,强大到与人鬼共存、天地共生。

他是一只志怀高远、很有理想的聻。

他登上山峰,峰顶有一轮硕大的明月。他在山坳处潜心修炼。如此过了不知多久,他被一阵吱吱嘎嘎的声音所惊醒,于是转出山坳、御风而行,到了被月光普照的一处硕大山岩旁。

山岩上围坐着一大群恶鬼,正在兴高采烈地分食着新鲜的人肉,月光下只见一摞摞眼珠、一条条大腿、一颗颗心肝、一挂挂大肠,而恶鬼们也是形象各殊,青面獠牙的、头大如笆斗的、凸唇豁鼻的、肠穿肚烂的……不一而足。无数青绿色的鬼火在众鬼间缭绕徘徊,衬着冷白的月光、深蓝的天幕和鲜红的血肉,邪恶而绮丽。

有鬼发现了他。接着群鬼一起发现了他。

“哪来的?”

“新死的吧!”

“面生……”

“也要来分一杯羹么?”

“不如把他也吃掉吧……”

“嘻嘻嘻……”

鬼看不见聻。但他想要让他们看见,他们就看见了。

他笑微微地走上去,毫无要跟他们分食的意思。眼前这些鬼,还不够他一顿。他不嫌弃他们长得丑,反正化成一团鬼气之后也就分不清美丑了。他的手在袖子里蠢蠢欲动,想要出手了。

这时候,硕大的圆月之中、山巅之上,忽然显出了一个影子。这影子黑衣黑袍,从头到脚只露出两只眼睛,两只眼睛也是漆黑漆黑的。

他无端端地感到了一股肃杀之气,当即停下了手。

影子的衣袍在山风中猎猎抖动,像一只飞鹰。

恶鬼们也发现了这个影子,一起转头,大呼小叫起来。

“是人!”

“不知死活的小子!”

“啊!是猎鬼师!”

“快逃!”

嘈杂的声音里,黑影飞身而下,映着雪亮的明月,只见他反手一拔,从黑袍中拔出了一把长剑。剑尖在半空中划出一个红色的长弧,将群鬼全数罩住。红弧中洒落无数光点,每一点都在空中绽裂开来,如一朵朵红花。红花落在群鬼身上,顿时让他们的躯体绽裂开来,流出了鬼火一般青绿色的血。

群鬼哀呼嚎叫着挣扎反抗,黑影从天而降,落在一大片青绿色的血液、鬼火和群鬼的尖爪利齿之中。黑影挥舞着长剑,无数光点从他剑上洒落,化为烈焰般的红花,伴随着四射飞舞的火星光点,将群鬼灼透一个个大洞。

那红花和火星显然是带着猛烈的阳气,群鬼身上的大洞越烂越大,几个大洞一烂穿,鬼体也就完全溃败,飘渺的魂气离体而出,也是青绿色,和剩余一丝两点的鬼火融化在了一起,从地面上腾起一片青绿色的薄雾。

他站在青雾之中,一身衣裳无风自动,漫天红花一朵也沾不上他的衣角。青雾中饱含着浓烈的鬼气,正是他的好食粮,但他并没有动。

黑影灭了群鬼,提剑转身,向着他站立的地方开了口。

“你是谁?”

黑影的声音好像月光一样清朗透亮,十分好听。

他讶异了。人是看不见他的,猎鬼师也只能见鬼而不能见聻。这黑影怎么能看见他?难道他不是人,而是鬼?

“你不是鬼,你是聻。”

黑影再度开了口,并且向他走了过来,青雾也随着他的脚步一起摇动,他好像是漂浮在了青雾之上,连眼珠子都带上了一层阴森绿光。

黑影在他面前停下来,“你能耐真不小,能在我的剑下毫发无伤。你叫什么名字?”他边说边拉下了斗篷的面罩,在月光下呈现出一张年轻俊秀的脸。

他听见他的问话,有心回答,然而实在没法回答。他没有记忆,只有本能。他会说话,然而很少开口。他的脑海真的是一片海,黑夜的深海,海面上一无所有,几乎是亘古的寂寥空虚。

我叫什么?我有名字么?我活过么?

应该是活过的,那么应该有名字。可是记不起来了,太久太久太久了。

他望着黑袍中的脸,缓缓地、很费力地道:“你,要,杀,我,么?”



作者回复:

鬼死为聻,这是聊斋里的设定。 

2不人不鬼

“你,要,杀,我,么?”

年轻的猎鬼师听了他的问话,不觉有些啼笑皆非。在他眼里,鬼、煞、聻、魔、魑、魅、魍、魉,都是一路货色,都是要猎杀的对象。然而此聻与众不同,竟然还要问他要不要杀他。

他不答话,只是举起了剑。一点红光在他的剑尖闪烁着,似乎是急不可耐地要出发,连带着剑身都微微颤抖起来。

这把剑猎杀过无数恶鬼,还从来没有如此兴奋的时候。猎鬼师知道他的剑在向他报警,眼前这聻恐怕是个难对付的家伙。

眼见猎鬼师的剑已经划出了一个闪亮的光弧,他抢在红花绽裂之前跳出了弧外,双手一分,拉出了一道青光,青光瞬即变成了一柄青绿色的、闪烁不定的鬼剑。剑光一指,地上那层朦胧的青雾像铁屑见了磁石一般聚拢飞来,融入鬼剑之中。

他持着鬼剑,对上了猎鬼师剑下的烈焰红花。红光照眼,满天花雨飘扬,如火似霞,十分美丽,炽烈逼人。鬼剑挥舞出一股股雾气,叆叇迷蒙、阴浊惨淡,正是黄泉之雾,红花卷入雾中,很快片片凋零。不时有未及凋零的花瓣落到他身上,被他眼疾手快地连肉剜了去。钻心的疼痛阵阵袭来,让他越打越怒,恨不得把猎鬼师一剑送去黄泉。

而猎鬼师还从未遇到过如此难缠的聻,越打越心惊,怀疑自己看走了眼,眼前其实是个法力高强的妖怪。妖怪可自有猎妖师*,一向不在他的猎杀范围之内。

“你到底是谁?”猎鬼师再度喝问。

他正被酷烈的红花逼得满心怒火,心底漆黑的一片海掀起了滔天波浪。风暴之中,一个越来越清晰的东西自亘古的黑暗海底升起,让他的精魂都为之振颤起来。

回视内心,他看见了漆黑海面上腾起一大片烈火红霞,如一轮旭日初升,如万点烟花乍现,和身外的漫天花雨融为了一体,艳丽无比、灿烂无比。

好一场烟霞烈火!

一个名字自他灵魂深处猝然闪现,穿破他的魂体,经由喉咙而爆发出来。

“戚少商!”

此言一出,猎鬼师霎时停了手,浓秀的眉毛皱起来。

“你认得我?”

他目瞪口呆,难道这不是他的名字么?他辛辛苦苦才回忆出一个名字,怎么会成了眼前这个猎鬼师的?

这一声出口之后,他的言语又变得滞涩起来,像是久已干涸的泉水重新一点一滴流淌。

“你,要,杀,我,么?”

不知为什么会重复了这句话,他也无从去想,似乎是本能的、自然而然地自他心底涌现了。这话仿佛一根浮上海面的线,牵牵绊绊着他的心,然而线的尽头隐没在无穷黑暗中,亿万斯年都找不到尽头。

名叫戚少商的猎鬼师收了剑,在一大片将落未落、将凋未凋的花瓣中站住不动。

“你到底是谁?为什么认得我?”

他张了张嘴,好像要说话,然而话未出口,他的剑先出了手。趁着戚少商收剑的刹那,鬼剑如幽灵乍现,瞬间刺穿了他的心口。

戚少商不可思议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伤口,又抬头看了看他。

他狞笑着,一寸寸拔出鬼剑,一字字道:“你,要,杀,我,我,先,杀,你。”

他得意地在戚少商肩上一推,彻底拔出了鬼剑。黄泉之雾从戚少商的伤口渗出,很快笼罩了他全身。

他站在一旁看着,等待这名猎鬼师的鬼魂离体而出。他要吃掉他,像吃掉所有被他俘获的厉鬼一样。

出乎他的意料之外,一直到黄泉雾完全散去,他也没见到戚少商的鬼魂,反而看见了他最不想看见的东西——红花!

炽烈的红花纷纷扬扬从天而落,几乎让整个天空都变成了赤红色,一轮圆月也隐隐透红,仿佛天地发了怒。

他立刻要逃,然而无处可逃。猎鬼师的光焰充塞了四下八方,让他只能逃往黄泉了。他挥剑一劈,在虚空之中劈开了一条裂缝,无数黄雾从裂缝中透出,正是黄泉之路。他抬脚要挤进裂缝,肩膀忽然一紧,被人连拖带搡地拽了出来,掼在了地上。

他的鬼剑还没来得及出手,全身已被红花覆盖,红花烈焰已经烧着了他的头发,烧着了他的衣衫,烧到了他的皮肉,亿万斯年的地狱孽火在他的每一个毛孔中复苏,让他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啸。这尖啸凝聚了最恐怖的、纯粹而无涯的痛苦,连漫天红花都为之振颤了一刹。

戚少商手捂着心口,另一只手一挥,漫天红花消于无踪,覆盖在聻身上的花朵也因失去指令而慢慢凋零。倒在地上的聻浑身都被灼个了透,连皮带肉一片焦黑。

聻再死就是“阴”了,天地有阴阳二气,万物皆禀阴阳二气而生,阳至顶头而为神,阴至顶头而为鬼,人与其他有情之物处于中间,正是均禀了阴阳二气。但所谓顶头并非极点,阳上有更纯之阳,阴下有更纯之阴。鬼下有聻,聻下有阴。“阴”,就是无灵识的、比聻更纯之阴气,是阴气的最初形态,魂飞魄散之后,就入了阴。

戚少商凭手中之剑,已不知送了多少厉鬼恶煞归阴。此刻看着地上烧成一团焦炭的聻,他有心送他归阴,然而想起他居然知道自己的名字,实在是十分纳闷且惶恐。

为了避免厉鬼凶神诅咒复仇,猎鬼师的名字向来是秘不外传的,除了直系师徒,连师兄弟之间互相都不知道。这只聻再厉害,也不过是阴灵而已,怎么会知道他的名字?

戚少商蹲下身,两指一并,覆上了聻的眉心,念动咒语,将自己的一缕神识打入了他的精魄之中。

“载我神识,开尔明堂,尽现尽显,莫隐莫藏。急急如令!”

指下一颤,他的一缕神识如轻烟一般进入了聻的精魄。这里储存着聻的一切记忆,连梦境都不例外。戚少商进入之后,先被一股寒冷给冻得打了好几个喷嚏,怀疑自己是进了一座冰山。无天无地无日无月之间,他凝神四望,在黑暗之中看见了一团团鬼魂,这些鬼魂无一例外地被聻所吞噬,在这里重复着被吞噬那一刹那的恐惧和怨毒。看了无数食鬼的场面之后,他向前走去,接着看到了聻从鬼变成聻的那一刹那,再往前,是鬼魂在飘荡,再往前,他看见了地狱的业火在焚烧。业火无穷无尽、无际无涯,竟是烧成了亿万斯年的模样,他实在是看不见这业火的边际。如果要再往前看聻为人时的画面,恐怕自己非要在业火边上走上十天半月不可!

戚少商没从聻的记忆里找到任何*,只能退了出来,琢磨着该把这只聻怎么办。

他对自己忽下杀手,一剑穿心,显然是凶恶至极,这样的聻不该留在人世,否则等他灵力更强,必然要为祸世间。

戚少商想了想,伸出右手食指在嘴边一吹,指尖顿时燃起一朵小小的火焰,火焰作五瓣之形,正是一朵梅花的模样。他伸指在聻的眉心一按,火花跳了两跳,融入焦黑的皮肉,就此不见了。

“你清醒的时候,再来找我吧!”说完,他站起身,几步纵跃跳上了山巅,回头一望,聻仍是一动不动地蜷伏在地上。他转过头,黑袍飘扬,像夜鹰一样展翅而去了。

戚少商其实不是人,也不是鬼,而是一具行尸。他早在几百年前就死在大雪山里,冰雪冻住了他的尸体。某年某月某一天,一个名叫钟造的猎鬼师无意中发现了他的尸体,见其栩栩如生,模样还挺端正,就带了回来,并想尽办法找回了他的魂魄,将其填入尸体之中。

戚少商就这么复生了。但复生之后也不是人,首先,他未经“玄门”,也就是妇人的产道而生,不算生人;其次,他的魂魄早不知轮回了多少次,已全然记不得这具躯体,时不时就要离体而出。然而经过魂魄的熏染,他已不再是冻尸,魂魄一旦离体超过一顿饭时间,他立刻就会烂成一堆泥浆。钟造想来想去,最后干脆把他的魂魄封死在了躯体内。

准确说来,戚少商和僵尸、走尸、干尸一样,都是尸妖,正是猎妖师们捕捉的对象。但因为他手上有一把能驱三味真火的云罗剑,阳气极盛,所以很能冒充人,等闲难以有人发现他的真身。

他的魂魄不能离体,所以他也不会“死”,无论受多重的伤,只要不是天打雷劈,他都能恢复过来。聻的鬼剑刺穿了他的心脏,也只让他难受了那么几天而已。没等贯穿心口的大洞长好,他就回了藏花山。

藏花山是他师父钟造的居处,在江南无为县的一座小镇旁。藏花山高一百来丈,方圆二三十里,南北各有一座高峰,两座山峰之间是一片清碧透澈的湖水,虽然算不上福地洞天,也是十分灵秀。眼下正值春日,山上植满了梅花,满眼看上去云蒸霞蔚,风景很好。

戚少商上山,一路上碰到好几个人。

“大师兄,你回来了?”

“大师伯,你回来了?”

戚少商外表年轻,然而自从“复活”,已经在世上历经了一个多甲子。他不是生人,所以肉/体只会朽灭而不会衰老。满藏花山的猎鬼师,除了钟造之外,数他年龄最大、辈分最高。一边回应着师弟和师侄们的招呼,他一边绕过湖水、爬上北高峰、向着钟造所住的珠岩而去。他的耳力很灵,隔着几十丈远也能听到身后的窃窃私语。他知道那些师弟师侄们正在议论他。

难怪。他们都是人,这么几十年地看着一个不人不鬼的师兄走来走去,难免要有些戒惧。戚少商向来不跟他们一般见识。

3似我非我

戚少商怀着心事,一路穿花过柳到了珠岩。珠岩是北高峰的一处山崖,崖上藤萝满布,清泉汩汩,藤萝与清泉下是一带清雅的茅篱疏舍,院子里跑着四五只小老虎,正追着一个白胡子老头咬得不可开交。

“师父!”戚少商叫了一声。

钟造转过头,很高兴地道:“呀!你回来了?”他记得上次见到这个大徒弟还是五六年前或者七八年前了。

钟造摸了摸颌下一部长须,想起第一次见到戚少商的情景。那时候他才十七岁,初出茅庐,被恶鬼追杀至大雪山,灰头土脸地摔下了山崖,摔到了一座大冰壁上。几乎是紧挨着他的脸,冰壁后矗立着一个人影,黑衣长发,面寒如雪,正双眼圆整地凝视着他。钟造天不怕地不怕也吓了个毛发直竖,以为自己掉进了猛鬼窝。后来他看出那只是具尸体,被风雪封了不知多少年。不知为何,他被冰尸死不瞑目的样子所打动,心里砰砰直跳。*完恶鬼之后,他费尽心思把冰尸弄了出来,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它的魂魄,将其复活。虽然复活的只是具行尸,钟造也很高兴,并且很高兴地收他做了第一个徒弟。弹指一挥间,匆匆数十载过去了,自己快要行将就木,而眼前这人还是当年初见的模样。从很多年前开始,戚少商已经很少回到藏花山,钟造知道他是怕给自己招闲话,让人讥讽他堂堂钟家人、赐福镇宅圣君钟馗的后代,居然收了具行尸做徒弟。除此之外,钟造还有些心虚,因为戚少商的魂魄本是好端端地在人世轮回,却被自己强行封印在尸体之中,成了尸妖。妖怪三百年一雷劫、三百年一火劫、三百年一风劫,劫劫是九死一生,成功了还是妖怪,而失败了就是魂飞魄散。自己当时年少轻狂,轻率行此逆天之事,改变了戚少商的命数,焉知他心里不怪自己呢?

钟造笑眯眯地向徒弟招手,一边弯腰抱起一只小老虎,“少商,这些年在外如何?坐啊坐啊!怎么,几年不来这里,连凳子也找不着了?”

戚少商跟着钟造进屋,在一张靠窗的小团凳上坐了下来。钟造坐在他对面,怀里抱着一只乱爬的小老虎。老虎脑门上有个明显的“王”字,但是眼睛却是惨碧色的,显然并不是人间的老虎,也不是鬼虎,而是怀孕母虎死后所产的虚虎,也叫阴虎。虎性本阴,常被人用来镇阴宅,而阴虎更是阴中之阴,寻常的恶鬼厉煞恐怕一口就被它吞了。

戚少商心里想,这阴虎倒跟“聻”有些相像。

“这些年天下大乱,到处都是凶神恶鬼,人间阴气很重,我昼夜猎鬼,还不及恶鬼生得多、生得快。”戚少商的目光从阴虎移到钟造脸上,“有好多猎鬼师都给鬼杀了,也有不少改行的,游荡人间的厉鬼越来越多,阎王管不住,猎鬼师也少了一大半。再这么下去,恐怕人间很快就要妖鬼横行了。”

钟造搔了搔满头白发,“人间治乱是天数,阴阳消长也是天数,有时候难免魔高一丈,不过妖鬼横行,那还不至于。”说罢,他很有自信地微微一笑。钟家人全继承了钟馗的外貌特征,个个貌若厉鬼,钟造算是钟家人里长得顶好看的,然而这么一笑,还是让戚少商为尊者讳,默默地转开了目光。

钟造很有童心地逗着小老虎,又向戚少商道:“最近猎鬼师是处境艰难,我听说方家的当家已经向天帝求情,要求免去方家世代的驱鬼之职。以后世传的猎鬼师,恐怕只有钟家一家了——可惜钟家这几百年也是人丁凋零!”他边说边摇了摇头。

戚少商心道若不是人丁凋零,钟造也不会急吼吼、十七岁就开始收徒弟,还收了个妖怪。至于自己原先并不是个妖怪而被变成了妖怪,戚少商不愿多想。无论如何,钟造总是“造”了他。

“明年就是钟家祠大祭,师父,你要去争当家人么?”钟家的上任当家已经肉身飞升,空出了当家的位置。按规矩,钟家当家必须得是“人”,现在钟家人里论年龄和资历,要数钟造最有希望。

钟造拨浪鼓似的摇了头,几乎要翻白眼,“我才不当!规矩又多麻烦又多,还得伺候阎王和圣君,哪里有在藏花山自在?”他心满意足地拿头拱了拱阴虎的肚皮,叹道:“我猎了一辈子的鬼,早就不会做人了。”

戚少商对此事也并不热衷,不过作为大徒弟,他有必要这么问一问,免得师父爱面子,不好开口要自己出力。眼下看来师父确实无意争当家人,他也就松了口气,沉默了。

钟造多年不见这个徒弟,其实心里是十分思念,思念里又有些忐忑,因为生怕徒弟要问为什么自己把他弄成妖怪。使劲捏住小老虎的一只爪子,他慢吞吞地开口道:“少商,这次回来,你是有事要问我吧。”

戚少商果然点了点头,“师父,我想知道我的名字……的来历。”

钟造一紧张,登时就把小老虎捏得嗷嗷乱叫,“怎么?有人知道了你的名字?”他疾言厉色地道,神色之狰狞,堪与祖宗钟馗相比。猎鬼师被人知道名字是大忌!轻者要命,重者夺魂,那可比归阴更可怕。

戚少商没料到钟造一猜就准,他本来并没准备说这件事。然而钟造已经问了,他不能欺骗师父,便答道:“是的。”

“是什么人——什么鬼?什么来头?”钟造打开窗子,把小老虎放出去,又顺便把门窗一起关上。小老虎们还只有一点微弱的灵识,不足为意,但钟造如临大敌,不敢再有丝毫疏忽。戚少商不是人,而是妖怪,且是封死了魂魄的、法力高强的妖怪,一旦被人知道了名字,练成妖煞,那么别说钟造,就连阎王也要傻眼了!

“是一只聻。”戚少商大概讲了一下自己和聻的始末,“他一开口就叫出了我的名字。”

“聻?”钟造皱了两道雪白的长眉,“你的名字,除了我就只有阎王和圣君知道,难道这只聻和他们有关系?这绝不可能!”

戚少商当然知道这绝不可能,所以他就提出了另一种可能,“会不会这只聻还是生人的时候,认识我?”他指的是这具躯体里原先的那个“戚少商”。当年他刚刚复生之时,魂魄不安于体,时不时要灵魂出窍,钟造一开始不愿意封死他的魂魄,就查到了这具躯体原先的名字,以名为咒,试图将他的魂魄固定在躯体之内。

所以他才有了戚少商这个名字。

那个戚少商虽然和现在的自己是同一个名字、同一具躯体、同一副灵魂,可又是完全不同的。一个是人,一个是妖,更重要的,是他早已忘记了那个“戚少商”的一切。如果要知道那只聻怎么认得自己,恐怕是要从那个“戚少商”身上查了。

钟造眉头紧锁,一部飘逸的白胡子给他挠成了乱草。

“要是那样,可就更麻烦了!”他心事重重地瞟了戚少商一眼,“幸亏你给他下了锁灵咒,不过据你说他灵力不低,那么锁灵咒估计锁不了他多长时间。为长远计,少商,你还是尽快送他归阴为好。”

比起送聻归阴,戚少商更想知道自己的那一世是怎么回事,为什么会被一只聻记住了名字。他不人不鬼地活了这么多年,实在是快要寂寞如雪了!

他了然而木然地点了点头,目光一转间,十分的沧桑,这神情配在他年轻俊朗的脸上,实在有些诡异,仿佛红颜白发,又仿佛雪野荒灯,透出那么一股子悲凉的妖气。

钟造察言观色,知道这个徒弟做了这么多年妖怪,而且还要永远地做下去,实在是够难为他了,当下也不管什么法则律令,站起身道:“你等着。”他迈开大步,一阵风似的走到墙边,脚步不停,直接穿墙而过了。

没多久,他又穿墙而回了来,把一个扁平的布包放在戚少商面前。

“这是当年你身上唯一的东西。你拿着,兴许能知道一点你想知道的。”

戚少商伸手解开布包,还没看清里面的东西,布包上忽然按上一只手,他头一抬,只见钟造神情严肃、目光炯炯地盯着他,“看这个之前,你要答应师父一件事。”

戚少商凝视着他硕大扁圆的脑袋和脑袋上的两只铜铃眼,郑重其事地点头。

钟造见他点头,深吸一口气道:“你干什么,我都不管,但要是有一天你碰上了什么惹不起的对头,一定要回来藏花山!师父保护你!”说完,他撤手直起身,扭头迈步,很不好意思地穿墙而出了,在墙壁上留下一个长而圆的、冬瓜形的阴影。

戚少商离开藏花山,一路又遇到四五个师弟师侄,不是在练剑就是在看花,个个皆是唇红齿白、面如冠玉。钟造自认为是钟家人里最美貌的,所以收的徒子徒孙全是一水儿的美人,把一座藏花山装点得如花似玉、花团锦簇。

见到了传说中的大师兄,众人很有礼貌地行礼。

“大师兄,你走了?”

“大师伯,你走了?”

戚少商听这两句话快要听出耳油,挥了挥手,他从群花中穿过,片叶不沾身地走了。

戚顾 飘灯志(下)by朱未白(链 &接https://tiantiantianmingla.lofter.com/post/1de1cca5_1ca67d15d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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