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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戚顾节日搬运】【平安夜】 无处可寻by敏敏特银耳

 (逆水寒后续)

无处可寻by敏敏特银耳


孤独的灯火,破旧的土炕。人影映在墙上,模糊黯淡。

顾惜朝想不到这么多年以后,竟会在此地与此人重逢。

对面的人显然也没想到。他蹙了蹙眉毛,又展开,竟是做不出合适的表情。他脸上多了风霜、多了枯涩、多了时间的痕迹,少了英气、少了俊朗、少了谈笑无羁的豪迈,唯有一双眼瞳漆黑如昔。

顾惜朝笑道:“你好像很紧张。”他举了举手中的酒碗,“我们已经喝了七八碗酒,你为什么还在紧张?大当家的。”他的声音不高,而且有一种温暖柔和的感觉,像是融进了烛光,最后四个字更低,低得偷偷摸卝摸,像是怕被鬼听到。

戚少商猛地抬起头,望着门外。

门外什么都没有,只有北风、寒雪,和雪下的黄沙。

这是塞北,塞北一座山下的酒肆。

很普通的酒肆,主人已不知死去了多少年。传闻他是为了心爱的女人而死,死在一个大魔头手下,死后冤魂不散,夜夜在酒肆中徘徊,等待在初识的地方再见那女人一面。过往的人常常能看到酒肆中燃起幽暗的灯火,听到凄厉的哭声,还有走来走去的脚步声。所以即使是白天,也从来没人敢进来。

十几年来唯一敢进来的路人就是顾惜朝,不是因为他不信鬼神——他曾经不信,但在心爱的女人死了之后,他逐渐接受了神明的存在,因果的轮回——而是因为他太寂寞,他想跟酒肆中的孤魂交流一下在绝望中等待一个人的滋味,等待一个永远不可能再见的人的滋味。

他没想到的是,他进了这个传说中闹鬼的酒肆,没有见到主人的鬼魂,却见到了一个他意想不到的人。

他进了酒肆,却遭遇了极其凶险的刺卝杀,如果不是一身功夫未曾放下,他几乎要死在扑面而来的腾腾杀机里。

他一霎那间还以为是酒肆主人化为厉鬼来找他复仇,因为让他变成鬼的正是他。

一个人止住了袭向他的森森刀剑,静静道:“这是我的故人,你们都退下。”那些黑衣黑袍、神情凝重的年轻人毫不犹豫地执行他的命令,眨眼间消失得一干二净,快得就像是融进了空气,融进了墙壁。

“原来你才是这酒肆中的鬼。”这是顾惜朝对戚少商说的第一句话。

后者道:“不错,要掩人耳目,装神弄鬼是最有效的办法。”

顾惜朝道:“这方圆千里已经是辽人的地方,连云寨都已经被踏为齑粉,我却常听说这一带仍有一股力量神出鬼没,打得辽人苦不堪言,原来这里就是这股力量的藏身之地。”

戚少商道:“辽人灭我连云寨,屠我兄弟,戮我国人,我但凡还有一口气在,就会跟他们死战到底。”

顾惜朝笑了笑,“你还是那么有英雄气概。”他口气已无当年的嘲讽,倒像是真心称赞。

戚少商却感到一阵局促,似乎不适应这么温和的顾惜朝。

顾惜朝想起当时他脸上的表情,微微笑了起来。

戚少商又喝了碗酒,道:“你笑什么?”他的表情已经比较自然,喝酒的样子也跟顾惜朝记忆中的样子更加接近。

当时顾惜朝说完那句话后,戚少商不知该怎么回答,于是就请他喝酒。

他们坐在多年前的位置上,喝着多年前的酒。

顾惜朝道:“这酒还是这个味道。”

戚少商道:“就看你跟谁喝了。”

顾惜朝道:“跟我喝,感觉如何?”

戚少商想了想,道:“有点苦。”

顾惜朝笑起来,“苦就对了。”

那年他坐在这里跟他喝酒,喝到后来也有一丝苦味,因为他知道天亮之后他就不得不杀他,可是他真的不想杀他,不想杀,却又不得不杀。

他选定的道路,无人可以阻挡,他的妻子不可以,甚至连他自己都不可以。

他那时候一边喝一边惆怅,惆怅的滋味是苦的。

戚少商此时的惆怅,跟他当年是不是有所相同?

他想起来当年他们在灵堂上的最后一面,他抱着妻子的尸身,一边走一边笑,人们都以为他疯了。

他当时确实很想疯,因为真正的疯子是感觉不到痛苦的。但他的脑子却比任何时候都清卝醒,他听到自己的狂笑声,一声声震着自己的耳膜,哀惨如离群的雁,凄厉如无归的鬼。

他放纵自己狂笑,状若疯癫,因为他知道自己只有疯了,才能逃过一死。正好他疯的理由十分充分,这世上没人怀疑他对他妻子的感情,没人怀疑他受到了致命的打击。

果然,他虽然挨了穆鸠平两下,却最终被戚少商放过了。朝卝廷也没有再追究他,这是戚少商的功劳还是铁手的功劳,他至今不得而知。

他一直怀疑戚少商其实是知道的,知道他根本就是装疯,因为戚少商最后看他的那眼太冷,一直冷到他心里,冷到现在。

他看了一眼戚少商,戚少商的眼神十分平静,似乎不久之前的紧张在他身上从未出现过。

他心中一动,道:“大当家的,你还恨我么?”

戚少商沉吟了一晌,摇摇头,“我也不知道。如果说恨一个人就要杀掉他,那么也许十几年前我就已经不恨你。如果说恨一个人就想把他彻底忘掉,那么也许我确实恨你。”

顾惜朝捕捉到了他话中的微妙含意,“怎么?你难道并没有把我彻底忘掉?”

戚少商淡淡一笑,“我要是彻底忘了你,你现在说不定已经成了旗亭酒肆的一条孤魂。”

顾惜朝道:“那也没什么不好,起码你在这里。”

戚少商的笑容淡得连影子也已消失,“你真会开玩笑。”他这声音十足十是惆怅了。

他们生是仇人,死也一样。即使顾惜朝变成了一缕孤魂,也不能改变这个事实。

他曾想过再见到顾惜朝的场景,他想,如果真的有一天见到了顾惜朝,他该怎么做?他想了很多种应对方法,每一种都十分符合他的身份、立场,符合他们之间的过往和恩怨。但他万万没料到,他们真的再见时,这些应对方法一个也没用上。 

他见到顾惜朝的那一刻心跳得很快,是因为喜悦还是憎恨,他分不清楚。但这激烈的心跳完全不在他的预料之中,于是他感到了空前的紧张和局促,这是在他身上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事情。

他经历了大半生的风风雨雨,披荆斩棘,一往无前,无论江湖还是边关,人人皆知戚少商打不垮压不倒,信念如磐石之坚,立身如松柏之固,连敌人都要赞他一声英雄,早已没有什么事能让他紧张、无措、迷惑。

顾惜朝,似乎是他人生中一个永恒的例外。

他向有识人之明,却例外地错信了他;他向来恩怨分明,却例外地放过了他;他向来举重若轻,却例外地在多年后重逢时,紧张如斯。

“你这些年都干什么了?”他问。

顾惜朝想了想,回答:“很多,我从过军,游过幕,教过书,治过病,打过仗,杀过人,从宋到夏,从夏到辽,从辽到金,我见过种师道,见过李乾顺、见过完颜晟、见过耶律延禧,这世上已经没有我没做过的事,没有我没去过的地方,没有我没见过的人。”

戚少商问:“那你的梦想实现了么?”

顾惜朝的目光变得幽远,他拿着酒碗,手指微微抚卝摸着碗沿。

“实现的时候,我发现那并不是我的梦想。”他饮了一口酒,酒入喉是辛辣的,入卝腹是滚卝烫的,让从喉卝中卝出来的话也带了一点烟霞烈火之意,“我比一般人身世微贱,也就比一般人更想一飞冲天,我受过的耻辱比一般人多,也就比一般人更需要风光和荣耀,我什么都没有,也就更想什么都有。权卝势、财富、地位、身份,我都想要。你以前总要我弃卝暗投明,晚晴也总劝我回头是岸,但你们都不明白,你们什么都有,是山上的人,我却是山下的人,我要跟你们站在一起,除非我自己也爬到山上,除此之外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。等我终于爬到了山上,晚晴已经不在那里,而你呢?”

他看了一眼戚少商,笑了,“你在对面的山上。”

他的眼睛带着雾气,似乎他们真的是在两座山上,隔着重重云雾、悬崖峭壁、深沟巨谷。

戚少商垂下眼睛,“早知今日,何必当初。”

顾惜朝摇摇头,“我并不后悔。”

“我知道”。戚少商仰头喝了碗酒,把剩余的感叹咽回肚子里。

“你呢?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?我听说你一直还是一个人。”

戚少商抬起手背擦了擦下巴,“我当初要娶息红泪,聘礼就是我的命,可自从你的杀无卝赦计划开始,我的命就已不再属于我一个人,而是属于那些为了救我死去的人和他们的信念。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送给她,自然也没有资格再去娶她。”

顾惜朝半是认真半是调侃,“那你就让她嫁给别人?早知道,我当初就不应该救她。”

戚少商心里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,沉默下来。

顾惜朝看着他,轻声道:“你在想她?”

戚少商却没看他,“每次想起她,我就不能不想起你。要不是因为你,我跟她已经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一对夫妇。”

他这话中有恨,有怒,有遗憾,还有其他更复杂的、不可言传的情感。这些情感他藏得很深——他本可以藏得更深,但他突然觉得没有必要这么做。秘密让人痛苦。他觉得顾惜朝也应该了解这些,分担这些。

顾惜朝当然了解,即使戚少商不说,他也了解。这本就是他和戚少商共同的秘密。

这个秘密从他们初识就已经开始,伴随了一路的追杀,直至灵堂之上他们最后一面。

他们心照不宣,把这秘密连着血海深仇一起葬入心底,擦肩而过,各奔余生。

如果说仇恨永不会消失,秘密也一样。

可是仇恨能见天日,秘密不能。

所以戚少商和顾惜朝守着同样的秘密,怀着同样的心情,对面而坐,无话可说。

无话可说,只有喝酒。

抽刀断水水更流,举杯消愁愁更愁。

他们都不是能被忧愁压倒的人,然而人生总有一些时候,连他们也会感到喘不过气。

比如此刻。

戚少商眉头紧锁,喝得又急又快,似乎这样就能把忧愁远远甩到后面。

顾惜朝看着他,“你这么喝,会醉的。”他的声音有一点哀伤。

戚少商并不停,只说了一句:“这么多年我一直想醉一场。”

疯了的人不会感觉到痛苦,醉了的人也一样。

可惜顾惜朝不会疯,戚少商也不会醉。

即使再痛苦,他们都宁愿清醒。

戚少商此刻是不是已经卝痛苦到了不愿意再清醒的地步?

顾惜朝想伸手去抚平他的眉头,只是想而已。

他的手不够长,伸不过两座山之间的距离。

戚少商如果醉了,顾惜朝会怎么做?

十几年前他求之不得,一定会杀了他。

十几年之后呢?

十几年之后顾惜朝独自喝着残酒,下酒的只有门外的雪声。

雪声簌簌,并不大,却掩盖了屋里一个人的低语,因为那语卝音比雪声更轻。

“大当家的,我知道你仍然恨我,因为这么多年,你竟然一次也没有进过我的梦里。”

“我杀你的时候,白天黑夜想着你,做梦也梦到你,我不杀你的时候,却再也见不到你,无论是醒着还是梦中。”

“我以为我进来这里是为了见高鸡血的鬼魂,其实是为了见你,我希望你在这里。”

“我想,无论如何,还是应该再见你一面。”

“见到你,很高兴。”

戚少商醉了。

他从来没醉过。

他躺在炕上,沉入了醉梦。

离合聚散总无穷,一晌贪欢醉梦中。

醉梦中的人没有别离苦,只有相见欢。

他在醉梦中似乎回到了青年时代,回到了一个有琴声、有酒香、美卝人如玉剑如虹的夜晚。

那个夜晚如此快乐,仿佛悬崖之前的玫瑰,暴雨之前的宁谧,那是命运在给他无穷痛苦之前的补偿,抑或预兆。

戚少商在醉梦中听到一丝叹息,他以为那是自己的,他在梦中感叹自己真的是老了。

他醒来的时候屋中已经空空荡荡。

天已经亮了,屋外大雪仍然在下。

他的心也是空空荡荡,就像这一天一地的雪。

白茫茫、寒冷、寂寞。

他信步出门,在不远处的枯树下看到了一些奇怪的痕迹。

他心中一动,俯身去看。

那是一行字,一行写在雪上的字。

他的心突突跳起来,睁大眼睛努力辨认。

然而字迹已经大半被雪掩埋,只剩下浅浅的划痕,浅得无法辨认。

雪光射得他快要眼盲,他几乎要流卝出泪来,却还是一个字也看不清。

天地间的雪仍在纷纷扬扬,掩盖着人间一切不该有的痕迹,不该有的情感。

戚少商眼前终于一片空白,空白得像从来不曾有过字迹。

他直起身,看着前方,不久前有一个人影从这里离去,向着远方。

远方是不是就是天涯? 

雪满天涯,无处可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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