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戚顾节日搬运】【中元节】【河南平安】风雨如晦by敏敏特银耳
全文说是古龙风或者温瑞安风都可以,诗意的语言。可圈可点的情节设置太多,简直想全文抄写。我愿每年重温一遍。
风雨如晦by敏敏特银耳
1
雷声轰隆,大雨倾盆,一道雪亮的闪电劈开天幕,威力之大,仿佛天地都在动摇。
他在这道闪电中猛然睁开了眼睛,大汗涔涔。
他刚从一个噩梦中醒来,心中烦躁、淤塞,仿佛胸口压着一个七八十斤重的大铁锤。
他任职六扇门,此时正奉命追击江湖巨寇,路经此处,落脚在一家客栈之中,准备天一亮就前行,却碰到了这史无前例的大雷雨之夜。
他伸手抓住了身边的剑,长身而起。
他推开了窗子,泥土的气息夹杂着枯叶扑面而来,风吹去了他脸上的汗水,而雨点又瞬间打湿了他的脸庞。
风、雨、雷、电充塞了天地,今夜仿佛是大自然的一场狂欢。
狂风在树木间呼啸不止,而屋瓦在大雨中喀喀做声,大自然以天地为台,风雨为手,万物为弦,在弹奏着一首史无前例的乐曲!
大自然在证明它的力量,抒发它的情感。
没有什么力量能与大自然的力量相比,也没有什么情感能比大自然的情感更为充沛而澎湃。
他在仔细凝听这首乐曲,感受自身与其的奇妙应合,仿佛自己已经化作大自然的一部分。
人类本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,然而只有极少数人、在极少数时刻才会意识到这一点。
他的胸膛起伏,双瞳明亮仿佛星辰灿烂,似乎他不仅能感受到这曲中的力量和情感,而且这种力量和情感已经灌注到了他的心中,随着他的血液而流遍了全身。
他心中的烦躁和淤塞已经一扫而空,取而代之的是某些崭新而生机勃勃的东西。
他整个人都似在大雷雨之中复苏过来。
雷电惊天地,风雨起蜇龙。
他岂非就是一条龙?一条无论沉到多深的深渊都能复起,都能重新翱翔于九天的神龙?
他在凝听、在感受、在体验、在汲取。
就在这个时候,他耳中忽然传来一声细微的“啪啪”。
若非内力精深,他根本听不到这一声。
这声音和整个自然的声音格格不入,它是属于人类制造出的声音,更准确一点,它是有人在屋顶夜行时发出的声音。
这样的大雷雨之夜,有谁会在一家客栈的房顶潜行?
他从窗口纵身而出,一跃而上了房顶。
他的前方,正有一个人影在屋顶之上急速前进。
黑沉沉的夜,狂风撕裂着空气,而大雨让人窒息,前方的人影不但没有因此受到阻碍,反而脚步从容、姿态潇洒,那种君临天
下、一往无前的气度,竟仿佛是乘风而行、御雨而来!
这人是谁?为着什么样的目的在深夜的暴风雨中潜行?
他心中起了极大的兴趣,提起真气紧追其后。
夜行人仿佛发现了他的跟踪,行进地更快,重重屋顶如同起伏的海波,而他在其中正如一只轻灵的雨燕,载风载雨,连飞鱼也赶不上他的速度。
可惜追着他的不是一只飞鱼,而是一条神龙。
龙比鱼更快、更迅、更势不可挡。
转瞬之间他们已经过了七八十家屋顶,而谁也没有要停一停、缓一缓的趋势。
他身上的衣衫已经湿透,整个人就像是泡在水里,而大雨还在不停地往他的鼻子、耳朵、眼睛里灌。
风雨模糊了他的视线,而眼前的人影却镶嵌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,他不知从何起了一股意气,不追到这个人势不罢休。似乎雷雨激起了他心中潜藏已久的某种情感,而这种情感必须要在这场雷雨中的追逐里得到发泄。
夜行人猛地停了下来,蓦然回首。而他一时收不住脚,竟直冲到夜行人身前,如同惊涛拍到了岸,飞鸟撞上了山。
他全身空门都暴露在对方身前,而他身上充盈澎湃着的某种力量也让对方本能地退了一步。
这一刹那间他已经看清了他的模样。
白皙如玉的皮肤、浓黑如夜的双眉、卷曲如藻的长发。
冰冷的双卝唇吐出一句愤怒的话。
“戚少商!你跟够了没有?”
2
戚少商愕然而立。
他从来没想到会在此处碰到这个人,正如他从来没想到他会在雷雨夜跟踪一个从他房顶上路过的夜行人。
然而一切都已发生。
风横雨暴,雷鸣电掣。
戚少商觉得自己像是闯入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梦境。
“顾惜朝,你怎么在这里?”
顾惜朝反唇相讥,“那我应该在哪里?”
戚少商换了个问法,“你在这里干什么?”
顾惜朝冷笑道:“散步!”
戚少商笑了,“披风带雨在别人屋顶上散步,顾公子好兴致。”
顾惜朝道:“披风带雨在别人屋顶上追一个跟自己不相关的人,戚大侠更加好兴致。”
戚少商道:“既然我已经追到了你,那就不算不相关。相逢即有缘,不如你请我喝杯酒。”
顾惜朝的脸色顿时黑如锅底,“不可能!”
戚少商道:“那我请你喝杯酒。”
顾惜朝沉默了一下,他用怀疑的眼神打量了戚少商一眼,想看出他的居心,然而除了一脸水,他在这个昔日的仇人身上什么也没看到。
在雷雨之夜被一个人死死地追踪,这件事很奇特,似乎藏着某种阴谋,但顾惜朝知道戚少商不是一个会卝阴谋算计的人。
于是他道:“如果你现在还能找到一家开门的酒馆,我就喝你的酒!”
戚少商道:“好!”
他从屋顶上一跃而下,顾惜朝也从屋顶下一跃而下。
二人在镇中转了七八条巷子,戚少商还真的找到了一家没有关门的酒馆。
两人一身是水地进去。
“老板,来一坛竹叶青!”
迷糊眼的老板抱过一坛酒。
“客官,二十两银子。”
戚少商抬了抬下巴,“一坛竹叶青二十两银子,你不如去抢!”
老板斜着眼道:“五两银子也可以,不过你们得到外面去喝。我要打烊了!”
这明摆着是在发风雨财,但戚少商也只能任他发。
“二十两就二十两!不过我现在身上只有五两,先赊着,明天早上我来付。”
老板打了个哈欠,拿过一块牌子,伸手指了指,上面写着:本小利微,概不赊账。
戚少商沉吟了一下,向顾惜朝道:“能不能借几两银子?”
顾惜朝的脸又黑了。
戚少商点点头,“想不想试试在风雨中喝酒?”
顾惜朝道:“可以试试。”
两人又一身是水地出去。
戚少商看了一眼顾惜朝,纵身上了屋顶。
大雨滂沱中,他看起来仿佛是冲波逆浪而行,更像一条飞龙。
顾惜朝也纵身上了屋顶,依然矫健轻灵如同一只雨燕,仿佛风雨都沾不上他的身。
如果到处都是风雨,那么屋顶上淋到的总归干净一点。
大雨倾盆,两人相对坐着,十分自在,仿佛是两尾鱼,而整个世界变成了一个大鱼缸。
戚少商打开坛子,喝了一口,递给顾惜朝。
顾惜朝也喝了一口,然后又递给戚少商。
他们谁也没说话,只是在喝酒。
喝酒,本就是男人之间交流的一种手段。
通过喝酒的方式、姿态、表情,他们能从对方身上知道很多事,而这些事通过言语是说不清的。
二人一口接一口,谁也不比谁喝得慢。
戚少商有酒量,顾惜朝有酒胆。
他们喝来喝去,坛子里却总是满的,好像传说中的宝葫芦。
他们喝的是酒,也是雨。
酒越喝越淡,雨越喝越浓。
酒是火热的,雨是冰冷的。
酒是多情的,雨是无情的。
这本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东西,而当它们一起流入肠胃时,火热和冰冷、多情和无情已经再也分不清。
人世间的种种情感,爱与恨、情与仇、恩与怨,当它们一起流入人心时,是不是也同样分不清?
分不清,又何必去分?
戚少商兴致上来,张口痛饮,如同长鲸吸百川,竟一口气把一整坛喝得干干净净。
顾惜朝忍不住道:“你说你能喝三天三夜的酒,看来果非虚言。”
他颇有几分佩服。
戚少商道:“三天三夜算什么,七天七夜也可以。”
顾惜朝抬了抬下巴,“你不怕醉死?”
戚少商叹了一口气,“我从十三岁那年起就没醉过——如果有一天我真醉死了,我会托梦告诉你。”
顾惜朝道:“为什么要告诉我?让我安心,从此不必害怕你来报仇?”
他的眼中闪过一抹嘲讽,嘲讽下有戒备。
戚少商的目光扫过他的脸,“你真是小人之心。”
顾惜朝并不在意。
“那为什么?”
戚少商淡淡道:“说出来你也不会明白。”
“看来你根本不想说。”
戚少商笑了,“那又怎么样?”
顾惜朝紧盯着他,像要看穿他的内心,忽然他也笑了。
“我知道。”
“你知道什么?”
“知道你为什么要托梦给我,因为你临死还想见我一面。我说对了么?”
戚少商微笑道:“算是吧。”
顾惜朝拍了拍酒坛,“可惜酒已经喝完了。”
戚少商道:“谁说的?地上酿的酒喝完了,天上酿的酒多的是。”
他仰起头,后来索性躺倒在屋顶上,张开嘴,任暴雨灌入口中,把雨当作酒来饮。
他这个样子实在像一条龙,因为只有龙才会餐风吸雨,将天地的风雨作为他一人的盛宴。
顾惜朝看着他,眼中没有嘲讽,只有佩服和赞叹。
他刚认识戚少商的时候,岂非就是被他这种狂放恣肆的豪情所吸引?
那一夜他们弹琴论剑,戚少商的剑气将酒水激得漫天皆是,落在脸上,灌入喉中,那种火热的、纯属于男子汉的激情,永生难忘。
此刻他看着戚少商饮雨当酒的狂态,沉寂多年的心中,竟又重起了激烈的情感——只因他本身也是一个带着狂性、充满豪情的人。
这种狂性、豪情可以压抑,可以隐藏,但是一旦被同样具有狂性与豪情的人所激发,必然会爆发出他的本来面目。
风雨激狂,顾惜朝的心跳得越来越快,快要跟这狂风暴雨的节奏融为一体。
他清啸一声,长身而起,一柄寒光闪闪的剑出现在他手中。
他在暴风雨的屋顶上舞起剑来。
他专心致志,旁若无人。
雨水打在他的剑上,似被赋予了生命一般纷飞四散,映着他的剑光,在他身周形成一道晶莹灿烂的水幕。狂风吹在他身上,只衬托出了他的风姿和气度。
他的剑法纵横跌宕,奇诡夺目,含卝着无尽的激情与痴狂,似乎将一生的志向和追求都寄托其中。
戚少商大赞一声:“好剑法!”
他也拔剑而起。
与顾惜朝不同,他的剑法气势磅礴,却又简练无比,脱去一切华饰,唯余剑之精魂。
一剑刺出,能叫风更急、雨更狂,风起龙吟而雨似披鳞。
顾惜朝的剑似能乘风御雨,他的剑竟似能呼风唤雨。
他的身手潇洒而浪漫,顾惜朝的身姿华美而飘逸,狂风暴雨不但没有阻碍,反而助长了他们的气势,让他们以剑为弦,在风雨中弹奏出独属于他们的浩然乐章。
风雨之后是彩虹,其实风雨和彩虹一样值得欣赏。
风雨是天地间的激情,彩虹则是激情过后的一抹红晕。
然而风雨之美,大多数人只是欣赏,敢冲进其中去体验的少之又少,因为激情往往意味着危险,而敢于冒险的人是很少的。
大多数时候,人们管这种人叫疯子。
戚少商和顾惜朝是不是疯子?
无论他们是不是疯子,他们都是有激情、有狂情、敢于冒险的那一种人。
在这个意义上,他们是同一种人。
一时收剑,二人不约而同微微而笑。
笑得全无心机。
无关情仇,无关恩怨,无关既往,无关未来,单只为这一刻的惺惺相惜而怦然心动。
——人生能有几回怦然心动?
3
风声雨声呼啸不已,似乎满天风雨被他们剑气所引,在此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。
戚少商道:“你的剑术大有长进。”
顾惜朝摇摇头道:“还是不如你。”
戚少商道:“那是因为你只把剑作为你的工具。”
顾惜朝道:“不错,你的剑法胜过我,是因为你和剑已成一体。传说宝剑入水便化为龙,你有神龙之号,想必乃剑所化,也未可知。”
他半是真心夸赞,半是含嘲带讽。
他的感情精准地传达给了戚少商,就像两个人之间有一根看不见的丝。
戚少商哈哈大笑。
他笑过之后就感到一阵落寞,因为他知道这样风雨中的饮酒论剑,此夜过后,也许再也不会有。
他看着顾惜朝的眼睛,那双眼睛比夜更黑,比夜更暗,比夜更难以捉摸。
顾惜朝也在看着戚少商,戚少商的眼睛是极亮的,亮得如同全部星光的总和,连黑夜也无法遮掩。
戚少商忽然道:“你不如跟我回去。”
顾惜朝冷静道:“回哪里?”
戚少商道:“回京师。你躲在这荒僻小镇中,岂不辜负你的志向?”
顾惜朝忍不住笑了,“我命贱 人微,谈何辜负?”
戚少商曾骂过他的命太贱,这句话此时横亘在他们之间,竟比血海深仇更加难以越过。
人一辈子会说很多话,有些话就像水珠,太阳出来就干了,留不下任何痕迹,有些话则像是香蕉皮,扔的时候很痛快,等你拍拍手往前走的时候,却在你料不到的地方狠狠滑你一个大跟头。
所以人除了不能随便发誓,还不能随便骂人,否则早晚有一天唾沫星子会飞回自己脸上。
戚少商道:“我那句话不是那个意思。”
顾惜朝反问:“那是哪个意思?”
戚少商忍不住道:“我说过你很多话,我说你狠毒卑鄙,无情无义,我还说一定要杀你,否则老天也不睁眼。你为什么单单记得这一句?”
顾惜朝冷冷道:“因为我狠毒卑鄙,无情无义,都是真的,你要杀我,也是真的。”
他的言外之意是,他命贱不是真的。
他出身卑微不假,他受尽侮辱不假,他一无所有不假,但他从不觉得自己命贱,他也从不认命。
在他心里,他的命比世上所有人的命都更宝贵,更值得珍惜。
因为那是他的命,是他唯一所有的东西。
戚少商道:“话已出口,我也收不回。你要证明自己的命不贱,就应该跟我回去。”
顾惜朝转头望进无涯的黑暗,仿佛此刻只有黑暗是他愿意去看的。
“我问你三个问题,如果有其中一个问题你能回答,我就跟你回去。”
戚少商道:“你说。”
顾惜朝问:“第一个问题,我若回去,江湖能否从此不再追究我欠下的累累血债,给我一个东山再起、凭自己本事挣出一番事业的机会?”
戚少商无法回答。
顾惜朝又问:“第二个问题,我若回去,朝廷能否宽赦我逼宫造 反、血溅金銮的罪行,让我能够堂堂正正一展所长,建功立业?”
戚少商无法回答。
顾惜朝再问,这次他看着戚少商,他这时的眼神,戚少商只在鱼池子里见过那么一回。
“第三个问题,我若回去,你能否原谅我之前背信弃义、残杀你数十位兄弟朋友的往事,跟我并肩携手、再作知音?”
戚少商依旧无法回答。
他站在那里,如石像一般不能开口,即使他的血液在沸腾,心脏在激跳,即使他心中藏着无数句言语,但却一句也说不出口。
他心中有情感,有很复杂也很激烈的情感。
他也有力量,有世上没有一个人敢于忽视的力量。
但人间的道义、法律、伦理,是比个人的所有情感、所有力量都更为强势的存在。
生而为人,就必须接受人间法则的束约,无人可以例外。
没有谁能完全自卝由,没有谁能战胜整个世界。
九现神龙也不能。
所以他只能沉默。
顾惜朝笑了,他的笑容不见哀戚,只有解脱,“你看,是天 下弃我,不是我弃天 下。”
他转身要走。
戚少商叫住他。
顾惜朝皱眉,“还有事?”
戚少商抱剑在怀,道:“为什么不等天亮再走?”
他双眉微蹙,语气幽深,让这平淡的问话显得十分奇妙,以至于顾惜朝一时难以回答。
他本没有一定要去的地方,也就没有一定要走的理由。
黑夜和风雨虽然让人不好过,但是寂寞和孤独也一样,甚至比黑夜和风雨更让人不好过。
顾惜朝并不怕寂寞,但也并不享受。
他点点头,“好,我天亮再走。”
他又在房顶上坐了下来。
风雨更大,头顶上突然传来一声炸响,接着是一道闪电。
顾惜朝抬起头,雨立刻打进他的眼里,然而他执拗地睁着眼,似乎是想看清什么。
戚少商道:“你怕雷劈?”
顾惜朝嗤笑一声道:“老天本来不长眼,要劈也是劈你。”
“那你看什么?”
“我看天什么时候亮。”
风雨交加,夜黑得像漆,似乎天永远也不会亮。
但他们都知道天已经快亮了。
无论春夏秋冬,无论风雨雷电,即使太阳不出来,每天的天总是会亮的,这是自然规律,自然规律是无法更改的。
天亮了顾惜朝就要走了,这也是无法更改的。
离别本身就是无法更改的。
相遇,必然离别。
风雨中相遇,风雨中离别。
风雨中发生过很多事,这些事最终也会随着风雨在太阳底下消失得干干净净。
美好的情感都是脆弱易逝的,永恒不变的只有仇恨。
天际出现一抹微光,穿过重重风雨来到了世界。
光明让人期待,但并不是全部的时候。
顾惜朝站起身,他的脸颊被雨洗得苍白,纯黑色的瞳孔像宝石一样闪闪发光。
“我走了。”
戚少商点点头,没问他要去哪里。
如果明知不能再见,那么打听去处又是何必。
“谢谢你请我喝酒。”
“不客气。”
戚少商只能回答这三个字,他还想多说点什么,然而顾惜朝已经纵身而去,几个起跃便消失在茫茫风雨之中。
戚少商站在原地,突然觉得一阵冰凉彻骨,刚才还在他体内发热发烫的酒液,霎那之间似乎全部变成了雨水。
这时他才真正意识到,酒就是酒,雨就是雨,把雨当作酒,只能在梦中。
而梦已醒。
4
天亮了,风雨却并没有停。
戚少商却已上路。身在公门,他必须以抓捕人犯为第一要务。
他这次要抓捕的巨寇名叫余心怀,绰号夜腾蛟,此人纠结数名匪寇,一年之间连盗江淮数百家富户和三十三府的府库,所得以上千万计。夜腾蛟精通易容之术,每次犯案面目皆不一样,朝廷发下海捕文书,却连他长什么样子也弄不清楚,抓捕更无从抓起。
夜腾蛟得意之下,放出话来:要偷就偷皇帝,要窃就窃玉玺。此话传入朝中,皇帝气了个七荤八素,立刻下旨,严令六扇门一月之内将此贼捉拿归案。
戚少商入六扇门之前纵横黑白两道,熟人朋友遍及天
下,威望高而人脉广,诸葛神侯便把这项任务交给了他。他花费了半个月的时间,在江湖广布眼线,收集消息,终于发现了夜腾蛟的行踪,一路追踪至此,离一月之期已只剩七天。
此刻,他正骑马行在镇外土路中。
风雨依然深重,马蹄溅起泥泞,噗噗作响。
戚少商戴着斗笠,雨水沿着笠檐直淌下来,在他眼前形成一个小小的水帘。从帘中望出去,前路一片苍茫。
正午时分,他到达一个村落,打算在这里歇歇脚。
他牵马走进村中,迎面过来一个汉子,见到他,脸上神情顿时扭曲,仿佛白日见鬼一般,撒起脚来逃走了。
戚少商摸了摸自己的脸,心下纳闷。
又走了一会儿,前面过来两三个家丁护院一类的人物,看到戚少商,脸色变得比之前逃走的汉子还要扭曲,还要可怕,其中一个伸出手指颤抖着。
“你,你怎么又回来了?”
戚少商不解,道:“你说什么?什么回来了……”
他话音未落,说话的人大叫一声,“大爷饶命啊!我们没有去报卝官啊!”他的两个同伴试图把他拖走,然而这人已经脚软,一跤跌在地上,那俩人见势不妙,丢下软脚虾回头便跑。
戚少商这时候才发现,不到一炷香时间,整个村中已家家闭户,户户关门,路上连一只狗也看不见了。
村民们避他竟然如同避瘟疫!
戚少商出道十余年,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。
他心中疑云丛生,一把把软脚虾从地上拖起来。
“你认识我?”
软脚虾颤抖点头,道:“昨晚……大爷刚,刚来过这里……”
戚少商心道:昨晚我在这里,那跟顾惜朝喝酒的那个是谁?莫非真的是我在做梦?
“你既见过我,那我是谁?叫什么名字?”
软脚虾愁眉苦脸道:“大爷别消遣我了。”
戚少商道:“你说实话,我就不消遣你,你再推三阻四,那边有个粪坑,你想不想进去消遣一下?”
软脚虾“啊”地睁大了眼睛,立刻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。
戚少商道:“快说!”
软脚虾硬着头皮道:“大爷是夜腾蛟啊!”
果然如此,戚少商暗叹一声,为了报复我的追查,夜腾蛟竟然易容成我的模样,到这村中打家劫舍,弄得人人见了我跟见到鬼一样。
“昨晚我去你家了?”
软脚虾道:“我家连鸡也没一只,大爷怎么会去我家?大爷去的是白员外家,我和刚才那两个人,都是白家的护院。”
“我都干了什么?有没有杀人?”
软脚虾支支吾吾不敢说,戚少商逼问再三,才知道昨晚夜腾蛟易容成他的样子,带着手下潜进村中富户白员外家中,将金银财宝洗劫一空,又把白员外光溜溜吊在院子中,挨了一夜风吹雨打,差点没死过去。白家所有护院也被打得筋酥骨软,人人去了半条命。
看来这村里是没法歇脚了,戚少商放开软脚虾,牵马走出村中。
他在附近转了两三个时辰,发现这一带所有村落昨晚统统遭到了夜腾蛟的洗劫,人人见了他不是惊避不已,就是磕头叫饶命。
一条天上的神龙,一夜间成了地狱的阎罗。
对着并非武林人士的普通百姓,戚少商无从解释自己的身份,更没有证据证明他是被人栽赃陷害的。
一些胆大气盛的青年在背后偷袭攻击他,他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,只能一路逃,避免与他们交锋。
他抬头看了看天,天已黄昏,风雨不歇,放眼到处都有人家,却不会有一家能让他避雨留宿。
夜腾蛟,你倒还真有几分手段,能让我无处存身的人,这天底下也不多。戚少商暗叹。
夜幕已降,他在路边找到了一家破庙,将马拴在庙后树林中,自己进去生了堆火,把衣服烤干,然后随便吃了点干粮。
夜很快变得浓黑,风雨凄凉。
戚少商靠在一根柱子上,陷入了沉思。
火光映着他的侧脸,光与影的作用下,他脸上显出某种类似忧郁的表情。
忽然之间,他抬起了头,一脚踢散了火堆,然后迅速隐身在神坛之后。
过了一会儿,门外传来脚步声,一个人影走了进来,那人点亮火折子,像戚少商之前做的一样,升起一堆火,然后脱下衣服来烤。
在火升起的一刹那戚少商看清了他的脸,他本想出声叫他的名字,却又闭上了嘴。
因为不太有人会愿意自己在脱得半 luo的时候被别人看见。
戚少商决定等他穿上衣服以后自己再出来。
那人正在烤衣服,忽然停下了手,侧头向着门外。
与此同时,戚少商也听到了自远而近的马蹄声。
那人四处打量了一下,一脚踩灭了火,拿起衣服向着神坛走过来。
他刚躲到神坛之后,门口已传来马嘶,然后一个人走进来,手中提着一盏马灯。
灯光照着他的脸,修整的眉毛、大而明亮的眼睛、挺直的鼻梁,微红的双卝唇,脸部线条俊秀而明朗,英气逼人。
躲在神坛后的人一怔,就在这个时候,一只手悄无声息地从他背后伸出,一把捂住了他的嘴。
他浑身一颤,刚要反击,一个极低的声音吹进他的耳朵。
“是我,戚少商!”
5
顾惜朝还以为自己在做梦。
他眼前明明站着一个戚少商,背后竟然还有一个!
顾惜朝顿觉十分倒霉。
他无端闯入麻烦也就罢了,偏偏还闯到戚少商的麻烦里。
一个戚少商已经够他烦恼了,现在还来了两个。
前面这个确实是戚少商的模样,而背后这个他根本看不见,只听到了一点模糊的声音。
但他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在告诉他,背后这个才是真的、如假包换的戚少商。
因为他已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。
容貌可以模仿,声音可以模仿,而人与人之间的那种感应却是无法模仿的。
他在戚少商手里写道:那个是谁?
戚少商回写道:江洋大盗夜腾蛟。
顾惜朝写道:你要抓他?
戚少商回写道:是。
顾惜朝写道:为何不出手?
戚少商回写道:等他的同伙。
顾惜朝写道:有没有后门?
戚少商回写道:没有。
顾惜朝写道:我能不能出去离开?
戚少商回写道:不能,会暴露我。
顾惜朝写道:这与我无关。
戚少商写道:你的衣服在我手里。
顾惜朝这才发现,就在他写字的时候,他抱在怀里的一团湿衣服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戚少商手里。如果他要这么走出去,等于是冲到雨里去洗澡。
他很生气,但是也没有办法,他当然可以出声暴露戚少商来报复,但这样对他自己是没有好处的,损人不利己的事,他从来不做。
这个时候,门口传来一阵急雨似的马蹄声,然后有四五个汉子走了进来,手里皆提着马灯。
“大哥!”
他们是夜腾蛟的手下。
顾惜朝写道:你可以出手了。
戚少商点点头,他也觉得时机到了。
然而异变突然发生!
这四五个人竟然毫无征兆地同时发难,拳脚刀枪全向着神坛招呼。
风声呼啸,杀气弥漫。
神坛经不住这好似几头蛮牛的攻击,哗啦啦散成了碎片。
戚少商和顾惜朝跳了出来。
“果然是戚少商!”那几个汉子向夜腾蛟道:“我们在庙后树林发现了他的马,就知道他肯定藏在这里!”
几人摆出大战的架势。
“大哥,我们不如杀了他!”他们向着夜腾蛟道。
夜腾蛟挥了挥手,示意众人少安毋躁。
他面向着戚少商而站,两个人简直是一模一样,好像照镜子。
戚少商看得很不舒服。
“你为什么扮成我的样子?难道嫌自己长得太丑?”
夜腾蛟冷笑道:“我只想让你也尝尝被人四处追杀的滋味!”
戚少商笑道:“被人追杀的滋味我早就尝够了。倒是你,你想不想尝尝蹲大牢的滋味?”
夜腾蛟厉声道:“你留着自己尝吧!”他眼睛突然一眯,发现了顾惜朝,“这人是谁?”
其他人摇摇头,他们也直到此时才发现角落里还有一个人。
一个长得很好看的、上身没穿衣服的男人。
这人显然刚才是跟戚少商一起躲在神坛后面的。
突然有一个人笑了,笑声十分下卝流。
“九现神龙戚少商,原来喜欢这个调调儿!”
另一个人接道:“倒是艳卝福不浅……”
众人哄然大笑。
夜腾蛟也笑了,不过眼神却是既冰冷又鄙夷。
顾惜朝神色不动,似乎这些人说的笑的根本与他无关,只有戚少商感觉到了他隐伏的杀机已经一触即发。
他把衣服递还给他,带着歉意,他完全没料到会有这种局面。
顾惜朝从容地穿上衣服,旁若无人。
他这才发现自己的衣服竟然已经半干了。
莫非是戚少商用内力烘干的?
夜腾蛟道:“戚少商,咱们原来井水不犯河水,你硬要跟我作对,就别怪我心狠手辣。”
戚少商“哦”了一声,道:“我见过的心狠手辣的人也有不少,不知道你能排到第几个?”
夜腾蛟的眼神变得狞厉,手一挥,余人早就已经不耐烦,登时发一声喊,一起抢攻而上。
夜腾蛟纵横大半个江南,所向披靡,来无影,去无踪,上惊天子,下震地方,连官卝府也拿他没办法,简直是黑道上的一个神话。这让他志得意满,全忘了侥幸二字怎么写,还以为自己注定是不败的。
可惜世上从来没有注定不败的人,顾惜朝和戚少商都曾经失败过,所以他们都很明白,当一个人盲目骄傲的时候,也就是他失败的时候。
顾惜朝站在一旁,冷眼旁观他们朝戚少商一拥而上。
似乎只是一阵风吹过,或者一道闪电劈过,夜腾蛟只觉眼前一花,他的手下已经全部倒在了地上。
他们倒在地上面面相觑,显然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倒下来的。
戚少商却仍是站在原地,剑好端端在鞘里,似乎动也不曾动过。
一个人颤抖道:“大哥!这人会妖法!”
顾惜朝冷笑一声,“说好听点你们是江洋大盗,说不好听点你们就是下三滥的毛贼,一群上不了台面的草莽怪物,只会干些打家劫舍、杀人放火的勾当,侥天之幸没被抓到,就以为自己是一流高手了。真是笑死人。”
说话人大怒,道:“呸!你这个不要脸的贱——”
他的话没有说完,因为说着说着,他突然发现自己嘴里多了个东西,让他的声音都闷在了喉咙里。
他把那东西“噗”的吐出来,那是一块鲜红色的、似乎还在动弹的东西,旁边有一块薄而细的刀片。
旁边一个人惊恐道:“血!你嘴里都是血!”
他一惊,想伸出舌头去卝舔卝舔嘴唇,却怎么也伸不出来。
又有一个人惊叫道:“舌头!你的舌头掉地上了!”
他这才感觉到一阵剧烈的疼痛,惊怒交加,眼睛变得血红,想叫骂,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,只能发出模糊不清的“呜呜”声。
顾惜朝是怎么发出去暗器割掉了那人的舌头,只有夜腾蛟和戚少商看了个清楚,前者来不及阻拦,后者却是无意阻拦。
他自己就曾经因为有人对息红泪不敬而割掉那人的舌头,自然也不会觉得顾惜朝割掉那人的舌头有什么不对。
有胆量辱骂别人,就得有胆量下半辈子说不出话。
就算顾惜朝不动手,他也会动手。
因为没有男人能接受那样的侮辱,何况顾惜朝被人辱骂,说到底都是他害的。
夜腾蛟的脸色变了又变,他知道戚少商武功高,但万万想不到高到这个地步,而且他身边的那个帮手竟也如此凶狠。他本想让戚少商知难而退,却没想到把自己陷进了危局。
“你到底是谁?”他向着顾惜朝,咬牙切齿。
顾惜朝冷冷道:“顾惜朝!”
夜腾蛟脸色发白,“逼宫造 反的顾惜朝?”
顾惜朝没有回答,但他浑身上下每一分气势都在说明,他确实是那个逼宫造 反的顾惜朝。
“你不是跟戚少商是仇人么?为什么会帮他?”
顾惜朝冷笑道:“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在帮他?你有种,就把他打趴下自己走,我决不插手。”
夜腾蛟道:“你不如帮我。你帮了我,我有的是钱分给你。”
顾惜朝的眼中有不屑,“你那些钱要买戚少商的命,一半也不够。”
夜腾蛟怒道:“你——”
戚少商却截住了他的话,“你若是条好汉,就光明正大跟我动手。你若是赢了,我就放你走。”
夜腾蛟知道今夜狭路相逢,定然不能善了,咬牙道:“想抓我回去邀功领赏?做梦!”
戚少商道:“你这样的功,我还不稀罕邀。我劝你跟我回衙门,否则再加上一条拒捕之罪,你大约要吃一辈子牢饭了。”
夜腾蛟“呸”了一声。
戚少商早知道他是这个反应,并不惊讶。
这个时候,外面却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马蹄和刀兵声,黑漆漆的雨夜里燃起一大片灯火。
顾惜朝脸色一变,“是官兵!”
6
门外有人叫道:“夜腾蛟!你已经被官军包围了,你要是出来受缚,尚可保命,否则格杀勿论!”
有官军帮忙,戚少商本该高兴,他的脸色却一下子沉了下来。
而夜腾蛟反而仰天长笑,“哈哈哈哈!戚少商,你的运气还真不是一般的糟糕!”
刹那之间,庙内的情势竟似完全反转。
夜腾蛟伸手在自己脸上一抹,手放下来时,已经变成了一张完全不同的脸。
他手下的人也纷纷抹去了易容之物,变成了另外的模样。
“这就是你的真面目?”戚少商问。
夜腾蛟狞笑道:“我的真面目,你是没机会看到了!”
戚少商“哼”了一声,走出庙外。
大雨滂沱,立刻把他淋得湿透。
庙外包围着上百兵马,刀出鞘,箭上弦,对着庙门。
领头的身穿官服,头上撑着一把大伞。
里面还有几十个拿着棍棒的乡民,显然是其中有人发现了戚少商宿在庙中,报知官卝府来此捉拿“夜腾蛟”。
旁边的人见到戚少商出来,喊道:“夜腾蛟,你已经被我们知州大人亲自率兵包围了,快快投降吧!”
戚少商道:“我不是夜腾蛟……”
他话未说完,那知州背后站着的乡民立刻喊道:“就是他!我们亲眼看见的!”
戚少商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块腰牌。
“我叫戚少商,是六扇门派来查案的捕头,这是我的腰牌。昨夜夜腾蛟扮作我的模样洗劫了附近村落,我已经抓到了他,就在这庙里。”
知州素知夜腾蛟善于易容,也有几分相信,接过腰牌,狐疑道:“你真的是九现神龙戚少商戚捕头?夜腾蛟在庙里?”
乡民们鼓噪道:“大人别信他的!昨晚我们看得清清楚楚,就是他没错!”
知州挥手示意众人安静,命军士去将庙里的人带出来。
夜腾蛟昂然出庙。
知州道:“你是夜腾蛟?”
夜腾蛟道:“我是戚少商!”他指了指戚少商,“这个才是夜腾蛟。他在此设伏害我,抢走了我的腰牌,幸亏大人及时到来,解了我的危难。”
戚少商想笑。
他真的笑了出来。
他还从来没遇到过这么可笑的情形。
知州道:“你们二人都说对方是夜腾蛟,如何证明?”
戚少商抱剑而立,他实在很想知道夜腾蛟怎么证明他是自己,而自己是他。
夜腾蛟冷笑道:“庙里有一个人,是他的同伙,大人可知道是谁?”
知州向庙里看了一眼,疑道:“是谁?”
夜腾蛟沉声道:“顾惜朝!他本是逼宫造 反的逆贼,跟这个人……” 他伸手指着戚少商,脸上有恨,也有报复的痛快,“沆瀣一气,狼狈为奸。”
“顾惜朝?”知州惊叫,他当然知道顾惜朝,顾惜朝曾是朝廷钦犯,天 下皆知。
顾惜朝已经走了出来。
他站在风雨中,身姿卓然挺拔,又带着说不出的儒雅风流。
“你是顾惜朝?”知州问。
顾惜朝傲然道:“不错。”
知州的脸色一白,他并没有见过顾惜朝,但本能让他相信这人确实是顾惜朝。
他向戚少商道:“你真的跟他是一起的?”
他的意思很明显,如果戚少商承认,那他无疑就是夜腾蛟无疑,因为戚少商与顾惜朝的故事天
下皆知,他们绝对不可能是一伙儿的,就像黑白绝不可能相混,冰炭绝不可能相容。
顾惜朝看着戚少商。
戚少商也看着顾惜朝。
风雨隔在他们中间,如同一道飘摇的帘子。
夜腾蛟在冷笑,知州在等待戚少商的回答,乡民们在鼓噪。
马嘶阵阵,无数弓箭正朝着庙门。
铜灯在大雨中散发出赤红色的光芒。
知州又问了一遍:“你跟顾惜朝是一起的?”
戚少商缓缓摇了摇头,“不,我们不是一起的。”
他们当然不是一起的,他们没有共同的目的,也没有任何约定,相遇在此完全是偶然。
——然而他昨日路过了他歇息的屋顶,今日又踏进了他歇息的破庙,真的只是偶然么?
正像旗亭酒肆的相逢,看似偶然的背后其实是个巨大的阴谋,顾惜朝这两次偶然是不是也是阴谋?
不,不是,戚少商否定了自己的怀疑。
一朝被蛇咬,十年怕井绳,不是戚少商的性格。
夜腾蛟冷笑道:“不是一起的?那你就去杀了他,证明你是戚少商!”
戚少商转头看着他,眼神冰冷得让人毛骨悚然,赛过出了鞘的刀和上了弓的箭。
“你很想杀了他?”
他声音不大,夜腾蛟却激灵灵打了个寒颤,强自高声道:“我是戚少商,当然想杀了他!”
顾惜朝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,笑容又迅速敛去,一字一句道:“你要是戚少商,我就让你杀!”他伸开双臂,“我的命就在这儿,有胆量,就来取!”
夜腾蛟已经没有了退路,心一横,向着顾惜朝走过去。
他本是亡命之徒,最不缺的就是胆量和狂妄。
而且他的武功确实不错,就在他走过去的五六步中间,他已经想好了十七八种攻击方法,每一种都能让顾惜朝后悔说出刚才那句话。
他在离顾惜朝还有三尺的地方停下,凝然不动。
他身上散发出的杀气连风雨也要退避三舍。
所有人都看着他,所有人都感觉出了他浑身上下散发出的杀气,也几乎所有人都相信他一旦出手,站在他面前的文雅书生就要变成一具死尸。
一阵大风刮过时,夜腾蛟突然暴起,就像乘着夜色腾空的蛟龙,以迅猛无比的力道向顾惜朝一刀斩下!
他最终采用了最朴素也最有效的攻击手段:力量和速度。
被他这一刀斩中的人,绝对不会还有命在。
然而他的刀刚刚挨及顾惜朝的头发,连顾惜朝的一根发丝还没斩断,就像被抽去了骨头的蛇一样,颓然无力地垂下。
夜腾蛟只觉胸口一阵发凉,他低下头,一只很白皙、很漂亮的手从自己胸口离开,一柄很纤巧、很细致的小刀从自己胸口拔卝出。
刀尖上的一缕鲜血很快被雨水冲刷干净,刀锋亮得如同最明净的秋水。
顾惜朝在他耳边叹息道:“你要真的是戚少商就好了,你要真的是戚少商,我早就得偿所愿,现在该是多么的风光。可你为什么不是戚少商?”
他问的是如此的恼恨怨毒,可惜夜腾蛟已经回答不出,他喉头咯咯响了两声,轰然倒在地上,溅起一大片泥水。
庙中余人奔出,围着他大喊道:“大哥!大哥你醒醒啊!”
顾惜朝冷冷道:“他没死,把他带回去上个药,一个时辰就能醒过来。”
他转过头,看也不想再看地上的人一眼。
知州是个文官,看着这一幕心中怦怦直跳,也知道这个倒下的才是真正的夜腾蛟。
因为这个人根本就不配跟顾惜朝站在一起,又怎么可能会是跟他上演过那么一出轰轰烈烈的千里追杀的戚少商?
“戚捕头,你看……”
戚少商道:“他在此地被捕,当然要送交此地官卝府。等他伤好,大人再派人押解他入京吧。”
知州点头不迭。
“那顾惜朝……”
戚少商看着他,眉心微蹙。
“要不是顾惜朝,我恐怕就要被当成夜腾蛟抓起来了。怎么?大人想把顾惜朝也抓回去?大人别忘了,他的通缉令六扇门早已收回,他现在是自卝由之身。”
他口气很温和,眼神却冷厉,毫无商量的余地。
知州心里一寒,匆匆告辞,带着夜腾蛟一干人等消失在黑夜中。
7
风雨飘摇,夜冷如秋。
“我想找个地方换件干衣服,你看怎么样?”戚少商道。
“这风雨不会停,干了也会湿。”顾惜朝道,对戚少商的提议没什么兴趣。
戚少商笑了,“那你会不会不吃饭?反正吃了还会饿;你会不会不睡觉?反正睡了都要醒;你会不会不想喘气?反正活着总会死。”
顾惜朝想反驳,最终摇了摇头,微笑道:“几年不见,我竟然说不过你了。”
戚少商道:“那是因为我有道理。”
他从庙后牵出马。
“走吧,雨太大,我看这庙就快塌了。”
他翻身上马,向顾惜朝伸出手。
顾惜朝犹豫了一下,握住他的手。
戚少商一用力,顾惜朝已上了马背。
白马长嘶一声,在风雨中撒开蹄子奔跑。
风急雨骤,打得人睁不开眼。
顾惜朝索性也就不睁眼。
风声雨声呼啸而过,戚少商的呼吸夹在其中,火热又急促,有着奇妙的和谐。
在雨中奔驰了不知多久,他们到达一家客栈。
顾惜朝洗干净自己又换了身衣服,坐在桌边,看着桌上的烛火。
烛卝光摇曳,他的眼神也飘忽不定。
戚少商道:“你明天还要走么?”
顾惜朝道:“当然。”他看向戚少商,“为什么不走?这里又不是我的家。”
他已无家,所以天 下没有他可以留下来的地方。
风吹转蓬,雨打浮萍,江湖中人有一半是这种命运。
顾惜朝也是其中之一。
戚少商忽然道:“如果我不是戚少商而是其他人,或者其他人是戚少商而我不是……”
顾惜朝忍不住打断他:“你到底想说什么?”
戚少商抱歉地笑笑,“如果我不是戚少商,我们根本不会遇到,如果其他人是戚少商,那么他早就死了……”
顾惜朝又打断他:“我明白你的意思了。你的意思是:我们现在能坐在这里说话,完全是因为你是戚少商。”他的语气渐渐变得带煞,“也正是因为你是戚少商,我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。”
戚少商伸出手指敲了敲桌面,“怎么?到今天你还想杀我?”
顾惜朝冷冷道:“我有哪一天不想杀你?发生过的事永远不会消失,我不杀了你,你早晚有一天会杀了我,就算你不杀,也有人会逼你杀。”
戚少商看着烛卝光以外的黑暗,出了一会神,道:“我不想做的事,没人能逼我,江湖不能,朝廷也不能。”
“如果是你的朋友呢?你不是一向为朋友活着的么?”
“我没有会逼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的朋友。”
“你的侠义呢?”
戚少商转过头,目光幽深,“怎么,你好像一定要死在我手里才甘心?”
这个死字从他嘴里说出来,异常温柔。
顾惜朝转过了头,像戚少商之前一样看着黑暗,他的眼睛却比黑暗更暗、更深。
“也许我只是怕死,”他平静地说,“我只有这一条命,其余什么也没有。要是我死了,在这世间就跟死了一只蚂蚁一样,我不甘心。”
“你不会这么容易死的,你不是一个普通人,我见你第一面就知道。”
顾惜朝笑了,“怎么?你还记得当初的事?很多事情都已经不一样了。”
戚少商点点头,“发生过的事情永远不会消失,这是你说的。仇恨如此,别的事情、别的感情也一样。存在就是存在,无从否认。”
他的语气似平静的海面,水波荡漾下掩盖着波涛汹涌。
顾惜朝不知怎么有点伤感,他幽暗的瞳孔变得有点湿卝润,有点朦胧。
那种神情在他眼睛中很少出现,戚少商看着看着就看呆了。
顾惜朝突然伸出手握住了戚少商的手。
“大当家的——”
他还没来得及说完,远远地传来一声鸡鸣。
风雨如晦,鸡鸣不已。
顾惜朝立刻闭上了嘴,似乎他要说的话如同五更鬼影,见不得天光。
戚少商知道过了这一刻,顾惜朝将再也不会开口。他的真心话比钻石还要难得。
戚少商苦笑道:“你有没有发现,每次我们在一起,天都亮得特别快。”
顾惜朝笑了笑,“天亮也未尝不好,起码今天天亮后,你就可以回京了。”
“你呢?”
“大路朝天,各走一边。你不挡我的路,我自然也不会去挡你的路。”
顾惜朝起身,戚少商却反握住了他的手。
“你那天问了我三个问题,我能不能也问你三个问题?你回答完再走也不迟。”
顾惜朝道:“你说。”
戚少商问:“除了晚晴之外,世上还有没有你真正想要的东西?”
顾惜朝不假思索地回答:“有。”
戚少商再问:“如果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你重新开始,凭自己的本事东山再起,你会不会冒着再次失败的危险去尝试?”
顾惜朝思考了一下,“会。”
为什么不会?步步为营的心机和拼搏冒险的勇气他都不缺。他渴望赢,但并非输不起。
他看着戚少商,等着第三个问题。
戚少商知道他在等,但他几次努力,都没能将心里盘旋的最后一个问题问出口。
他胸膛起伏不定,脸色也变了,他从来没有这样犹豫不定、畏首畏尾过。
他横下一条心,终于开口问:“如果今后你我再无见面之机,你会不会……”
顾惜朝截断他的话,“会。”
他十分肯定。
戚少商愣了一下,脱口而出,“会什么?”
顾惜朝抿抿唇,脸上浮出一丝笑。
“这是第四个问题了。”
他已经不必回答。
他想转过头,然而戚少商执拗地看着他,他的眼睛明亮得好像燃着火,让人能感觉到他的血液正在血管里激烈地澎湃,强烈的感情就快要冲破心脏。
世上没人能在这种眼神之下转身走开,顾惜朝也不能。
顾惜朝的心也跳得快起来,越来越快。
他并不是第一次在戚少商身边心跳如雷,他的身体已经熟悉了这种节奏。
窗外有狂风暴雨,窗内也像是有狂风暴雨。
窗外的狂风暴雨是天地的激情,窗内的呢?
顾惜朝的心跳得太快,跳得他简直疲惫不堪。
他忽然垂了下头:“我累了。”
他背负着沉重的命运在人间摸爬滚打了二十多年,从来都没觉得累过,也从来不觉得自己需要休息,需要有人在身边照顾。
他的对手是整个世界,他根本无从躲避,无从休息。
他强悍无比的意志压制了一切软弱和疲惫,让他永远保持在战斗的状态,永远充满戒备和警惕。
现在他却从心底泛上一种累,仿佛压抑了整整半生的疲惫在此刻一下子反扑上来,让他措手不及。
他有点惊慌,想抬头振作起来,戚少商却挥袖扇灭了烛火。
他一下子陷入了黑暗。
黑暗里一只手拉住了他,把他带上床。
然后一个温和的声音说道:“你睡吧,我就在这儿。”
“天要亮了。”
那双手按住了他的肩膀,又脱下了他的衣服。
“……忘了它吧。”
顾惜朝躺在枕上,各种念头像乱麻一样搅得他脑子里乱哄哄。
我应该离开的——明天怎么办呢?——戚少商在打什么主意?
他试图把这些东西理清楚,但是一股巨大的、无法形容的甜蜜黑暗笼罩了他,他几乎是立刻就睡着了。
戚少商坐在旁边,凝听着窗外的狂风暴雨。
风雨无情。
——其实风雨何尝无情?
风雨有激情,也有柔情,只有不畏风雨的人才能体会、才能珍惜。
顾惜朝的呼吸夹在在风雨声中,悠长而宁静,一呼一吸之间,仿佛是无数个永恒。
戚少商听着听着,脸上渐渐浮出了一种神秘的、无法诉说的温柔。
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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